一家百年老院的文化与她的坚持-凯发官网入口地址
特约记者|唐闻佳
医院是看病的地方,要不要谈文化?答案是肯定的。一家新医院最缺的是什么?专家可以引进来,大楼可以造起来,设备可以采购来,唯独“文化”二字是买不来的,而她却构成了一家一流医院最重要的精神与品格。
瑞金医院就是这样一座有着独特文化与人文情怀的医院。坐落在梧桐掩映的瑞金二路上,这家百年老院目睹着一座城市乃至一个国家的沧桑变化,她也用自己的独特情怀反哺着这座城市、这个国家,以及她所处的每个时代。
在唐山大地震、抗洪救灾、sars等大灾大疫面前,总能看到瑞金人冲在第一线。这里的医生看病之余,总在琢磨更为艰深的临床科研问题,他们希望用更好的治疗方法,除病患之疾苦,这是一群有医术、更有医德的良医。
110年的办院历程中,名医辈出,大师云集,涌现了一批有胆识、有学识的医界精英。很难说,到底是医院的文化滋养了这批大家,还是这批大家不断丰富着医院的文化,历史的车轮就这样滑过110年,熏陶出了独特的“瑞金文化”。
“人在来与去的路上,有时就差一步。”坐在病床上,老余还在感慨自己劫后余生的经历。他刚在鬼门关前走过一回,与死神——急性心肌梗死正面交锋。
今年6月10日的午后,老余只觉一阵胸闷,家人把他送到瑞金医院急诊。
医生很快识别出老余的情况,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很不好对付的“对手”——急性心肌梗死,最危重、最常见的心血管疾病之一,特点就是发病急、病情重,在几分钟内即可发展为心跳、呼吸骤停。很多医生的印象里,许多病人没能活着及时赶到医院,有的直接倒在了医院门前,最后一口气,没跟上。
老余被救回来了,整整一个小时,他接受了电击除颤11次、20轮次,相当于3300次的胸外按压,医生们汗流浃背,但真的硬生生把他给按回来了。
老余醒后,很激动,对瑞金有说不完的感谢。
在瑞金医院百十年的办院历程中,比这更惊心动魄的救治还有很多。曲折,抑或平淡,每则救治的背后却有一个共同点:医院的良心。
看一家医院有没有“良心”,不妨先去看看急诊。因为急诊经济效益不高,但服务社会的职能重大,风险也很大。如果一家医院把急诊打造得很好,愿意扑上人力、物力,全力去营救每一个危重、高难度乃至于“十分麻烦”的病人,那么,这家医院首先是值得尊敬的。
瑞金医院是有“良心”的,这里的急诊一再提升能级,给更多病人以庇护。
今天要说瑞金的文化是什么?就从医院的良心说起。上了点年纪的老上海会说,这里原先叫“广慈医院”,没错,取“广为慈善”之意。百十年的风雨历程,与这家医院名字更迭同时演进着的,正是此地不断被丰富的文化内涵。“博爱仁厚、交融大气、创新图强、坚韧笃实”,这是我们在瑞金听到的文化新解,十六个字,串起了波澜壮阔的瑞金百十年。
博爱仁厚 将爱与希望带给病家和社会
1907年,在法租界南部金神父路东侧,诞生了一家新医院,取名圣玛利亚医院(hopital sainte-marie),中文取名“广慈医院”,希望“广为慈善,救死扶伤”。
慈爱之心,从一开始就嵌入这家医院的基因中。
据《广慈医院25周年纪念》中记载:“广慈医院贫富俱收,各视其境遇以付值,犹如现状,富者出其膳费,从无因乏资而被拒绝者,即最贫者,亦得入附设之病床焉,五百病床中三百零二座,供贫人之用,从未间断,故贫者极乐进广慈医院,药费优廉,看护周到,身心俱泰。”
在解放后的各时代,这里不断涌现出医务人员服务患者的感人故事。
外科泰斗傅培彬有一次在术前查房时,发现即将接受急诊手术的一位急性腹膜炎农村老太太双脚都是泥,立刻亲自打来水为老太太洗脚,他的行为感动了所有人。当血库缺血时,傅培彬还下台为术中病人输血,输完又走回台上拿起手术刀,继续手术。他爱病人的故事传颂至今。
为向病人提供更好的服务,1998年,这家医院提出“以良好的信誉使病人放心,以一流的服务使病人称心,以优美的环境使病人舒心”的“三心工程”。
瑞金医院自建院来始终主动承担社会责任,积极支援国家和国际卫生事业。
1937年,“八一三”抗战爆发,广慈医院参与到救治中,添设50张床位,收容受伤官兵。此时由战争引发的霍乱等传染病爆发,广慈医院除原有隔离病房外,又另辟隔离医院收留霍乱病人、天花病人。医院因此获得法租界工董局奖章。
1950年2月6日,国民党军队空袭上海,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医院全力参加抢救,此后又立刻投入与白喉、天花大流行的斗争中。
为支持“小三线”建设,瑞金医院自1969年11月起派出4批、163人,前往安徽绩溪支援后方瑞金医院。后方瑞金医院拥有病床240张,住院大楼面积9050平方米,器械设备齐全,成为上海小三线在皖南的中心医院。
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瑞金医院先后派出3批20余人赴唐山丰润抗震救灾,当地百姓至今感恩“上海来的医生”。
1975年至今,瑞金医院共派出38批援摩医疗队在北非土地上进行医疗援助,默默奉献42年。
1998年长江发生全流域特大洪水,医院派出以朱正纲为队长的医疗队赶赴湖南参与抗洪救灾。
2003年,非典来袭。瑞金医院共收治sars病人两例,经过14天的隔离,5月16日,与本市两例输入性“非典”临床诊断病人有过接触的28位瑞金医院职工,才走出留驻的39舍。瑞金医护人员“抗击非典,我们挺身而出”的精神,令人动容。
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后,瑞金医院立刻派遣10位医护人员第一时间挺进震区,抢救生命。6月起,又先后派出7批医疗队赴川,整整历时两年。
此外,在北极、南极,都有瑞金人用医学奉献祖国的故事。
如果说广慈初创时,确定了“广博慈爱,救死扶伤”为医院理念,新中国成立后,从广慈到瑞金,历代医务人员始终深仁厚泽,行医济世,将爱与希望带给更多病家和社会。
交融大气 不同“医学文明”在这里对话
深入瑞金,还会发现一个奇妙现象:灿若星河的“医学文明”在这里交融,不互争高下,反而和谐相处,诞生了独特的瑞金现象。
如今漫步瑞金医院,优美的法式建筑还在默默诉说着这家老院的历史。作为震旦大学医学院的教学医院,曾经的广慈医院有着严格的教学传统,采用法国医学院教材、法语授课,也难怪,国内至今知晓,这是一家“会说法语的医院”。
瑞金的法语传统,孕育了一批“法比派”医生,以震旦大学医学院和一批留学法国、比利时归国的外科医生为代表,他们严谨认真,注重规范,强调基本功培养一丝不苟。鲜为人知的是,建院之初这里就活跃着一批“英美派”医生,以圣约翰大学医学院和留学英美归国的外科医生为代表,他们思维活跃,推崇创新,善于打破传统另辟蹊径。
“两派医生连外科手术打结方式都不同,法比派教的是用左手打结,英美派教的是用右手打结,这两派医生在手术台上是不是都要打架?并没有,不仅没有,他们还非常和谐地互动。”瑞金医院党委书记杨伟国乐谈这段历史。他说,到上世纪50年代,随着院系调整,圣约翰大学、同德医学院、震旦大学医学院合并为上海第二医学院,法比派和英美派在这里还形成了真正的文化融合,这种“开明、兼容”的氛围为广慈今后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上世纪50年代,全国掀起西医学习中医的热潮。当时陈道隆是广慈医院内科中医顾问,内科泰斗邝安堃就拜中医陈道隆为师,还邀请陈道隆一同开设中西医联合门诊,坚持了八年之久,建立了国内最早的中西医结合疾病诊治体系。
1958年,在这家医院里,中医伤科魏指薪同西医骨科叶衍庆合作,共同创建上海市伤骨科研究所,两人协力,各展所长。魏指薪毫无保留地献出家传秘方和秘法,同时学习西医,他们共同开展了关节脱位、软组织损伤、中药加速骨折愈合等临床研究,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
中西医结合典范,不同医学文明在这家医院里完美对话,被传为佳话。
同样令人称奇的是,1960年,邝安堃邀请理化学家丁霆加入广慈医院。化学家到医院里来做什么?他们就一个在实验室,一个在临床,取长补短,从临床问题提出到实验室解决问题,研究建立了一整套内分泌激素测试方法,为内分泌学科未来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开基础和临床融合之先河。
20世纪90年代初期,设在瑞金的上海市高血压研究所开展了大规模老年高血压患者随机、单盲、安慰剂对照的多中心研究,随后完成了“硝苯地平治疗老年高血压的研究”的结果并发表,立即受到了国外学者的广泛关注。有加拿大著名高血压研究学者提出要与高研所合作并分享统计结果时,立刻遭到一片反对声,但龚兰生医生秉着合作、共享的心态,建立起国内外合作研究模式,为我国高血压学界赢得了国际声誉,坦荡胸怀可见一斑。
“十五”期间,瑞金医院就开始推出“学科群建设”,重点围绕内分泌代谢病、血液学、胃肠肿瘤、微创外科等学科,组建了一批跨学科、跨专业的学科群,创造性地打破了原有学科的界限,一下子形成了学科发展的又一波上升期。
回顾瑞金过去这三十年,先后引进了汤耀卿、于布为、郇京宁、彭承宏、赵强、沈坤炜、严福华、杨程德、陈佳艺、李鹤成、王朝夫、徐丹枫、冯炜炜等专家,他们的加盟加速了学科人才与医院文化的融合,促进了相关学科的良性发展。
海纳百川的精神,在瑞金医院的沃土中生长了百余年,多元并蓄、大气谦和的文化氛围在历史的淬炼中越发浓郁。
创新图强 突破永不止步
在瑞金医院,你能明显感受到一种快节奏,突破,突破,再突破,每个人仿佛都在告诉自己:如果你不往前跑,你就落后了。因为这是一个始终争先的群体。
当年,要成为广慈医院的医生,就必须是最优等的。
震旦大学医学院学制6年,前两年为医预科,拿理化自然学位,后四年为医科,考核严苛,每人须独立完成解剖尸体2具,参加手术100余台、接生婴儿30个等,往往只有三分之一的学生能毕业,其中只有最优秀的前三名学生才能进入广慈医院。这个传统延续至今,只有最优秀的毕业生才能进入瑞金医院。
“只有最优秀的人能留下”,也只有最优秀的人能适应这块具有勃勃生机的土壤,这里每分每秒都在探索未知。
1958年,这里诞生鼎鼎有名的“抢救炼钢工人邱财康”的故事。当时,广慈医院在抢救烧伤病人邱财康时,起初应用的是美国伊文思(evans)公式进行早期液体复苏。但很快,医生们发现这并不适合中国病人。抢救过程也变得十分艰难,大家普遍认为“这是不可能被救过来的”,国外也没有先例。
这支团队没有放弃,查阅文献,大胆设想,克服了重重难关,最终成功形成了自己的烧伤液体复苏办法。此后,这些方法在长期烧伤病人的治疗中不断改良,提出了适合中国烧伤病人的补液公式,后被国内外烧伤医学界誉为“瑞金公式”,创造世界烧伤医学历史上的奇迹。
瑞金的历史上,大大小小的医学创意与突破还有很多。
上世纪80年代初,为避免口服大量葡萄糖的消化道副作用,并使试验更符合生活状态,许曼音教授提出用2两白馒头替代75克葡萄糖的“馒头餐”试验方法。这个自主创新的“馒头餐”试验在全国获得广泛应用,并沿用至今,形成中国糖尿病领域的一大特色。
曾经,急性坏死性胰腺炎死亡率很高,傅培彬提出早期规律性切除理论,打破了“急性坏死性胰腺炎必死”的旧论。上世纪90年代,张圣道、汤耀卿等又将ercp、血液滤过、中医药等引入胰腺炎治疗,提出个体化治疗方案,建立了急性胰腺炎全国诊治规范,使我国急性坏死性胰腺炎死亡率由90%降到20%!
1958年,董德长教授接诊了一位全身骨头疼痛,无法直立行走的奇怪病人,他凭借扎实的医学功底和敏锐的洞察力,成功诊断了国内第一例i型肾小管酸中毒病例。此后,董德长教授自主研制出适应中国人服用的枸橼酸合剂i号方、ii号方、iii号方,至今仍为肾小管酸中毒的主要治疗药物,造福了广大患者。
上世纪60年代初,邝安堃和科研人员提出小剂量多种降压药联合应用的“小复方”构思,1964年研制成功“复方降压片”,开创了中国特有的降压药物小剂量固定复方制剂的先河。70年代,沈家麒、王宪衍、王崇行又先后推出复方罗布麻片、常药降压片、珍菊降压片等家喻户晓的国产自主创新药。
百十年来,瑞金人始终坚持既脚踏实地,又不囿于前人窠臼,在磨炼实力中勇于突破,在敢为人先中创新图强。
坚韧笃实 寂寞坚守攀登医学最高峰
创新,创新,创新,说来容易,做到几多艰辛。
“一个医学团队一辈子能解决一种病,发现一个药,已属凤毛麟角。学科发展有兴,还会有衰。但,这个团队能持续创新,长盛不衰,向世界报告一个又一个重要发现,十分了不起。”2015年,在瑞金医院举行的上海市自然科学奖特等奖新闻说明会上,内分泌专家宁光教授不无钦佩地谈及他对瑞金医院血液学团队的印象。
上世纪50年代,王振义面对无数白血病人的死亡,下决心要攻克白血病。1979年成立血液病研究室后,王振义在工作中逐渐形成了诱导分化癌细胞的思想。他和学生们一起尝试了许多方法,测试了众多药物,想要寻找一种有效的诱导分化剂。在指导研究生黄萌珥将全反式维甲酸用于体外实验后,他们惊喜地发现,该药可以将早幼粒细胞株hl-60和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细胞诱导分化为正常细胞!
看到希望,咬定青山不放松。从1979年到1986年,经过长达八年的不懈探索,王振义团队艰苦卓绝地实验、验证、再实验、再验证,就在一个小小的实验室里,他们终于将“全反式维甲酸”诱导分化急性早幼粒细胞的实验结论确定下来,并在1986年首次用于临床治疗获得成功。
20年间的不懈攻关,让王振义老一辈创建的、陈竺和陈赛娟先后担任所长的上海血液学研究所,成为了世界著名的血液学研究中心、中国科研团队的典范、血液学研究领域年轻学子心中的科学圣地。
他们提出的全反式维甲酸与三氧化二砷联合治疗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apl),被世界誉为“上海方案”。目前,全球apl患者都大大受惠于瑞金医院上海血液学研究所首创的这个“上海方案”。仅在日本,2012年时,已有80%以上的apl患者接受基于“上海方案”的方案得以治愈,每年节约近10亿日元的国家医疗费用。
这样的“寂寞长跑”在瑞金医院还有很多。
2000年,宁光团队开始了攻克遗传性内分泌疾病的艰苦征程,大量临床和科研人员17年来走遍全国,搜集并总结了大样本临床病例,构建并逐步完善了3大类、10小类的分类体系,理清并提出全新的诊断思路,形成程式化基因诊断流程,建立起我国遗传性内分泌疾病诊断平台,使该类疾病基因诊断的周期从30多天缩短为4天-6天,确诊率由原来的不足40%提高至90%以上。
目前,宁光团队已诊断出51种单基因遗传性内分泌疾病,其中34种在世界上均属首次报道。
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瑞金医院皮肤科知难而进,把公认的三大难题——银屑病、天疱疮(类天疱疮)、皮肤t细胞淋巴瘤作为全力攻克的目标。1992年,郑捷团队率先采用非化疗方法治疗皮肤t细胞淋巴瘤取得成功。2000年,首次提出“个体化天疱疮治疗原则:以尽可能少的糖皮质激素治疗天疱疮”,并首创外用软膏和皮肤护理治疗类天疱疮。2003年,这个团队又与上海家化联合研制了皮肤屏障修护剂,相关研究首次提出了通过保护皮肤屏障,预防银屑病复发。
1997年后,于布为教授在国内不断推进麻醉技术发展,逐渐形成了诱导期急性高容量血液填充技术、“三明治”麻醉技术、全凭吸入麻醉技术、深麻醉拔管技术等临床麻醉特色。1999年,他建立了“理想麻醉状态”的麻醉医学思想,2000年形成“麻醉无禁忌”学术理论,2009年在国内建立了首家麻醉深度监测中心,确立了精确麻醉和舒适医疗的临床实施规范,被全国同行所应用。
回眸瑞金的百年,始终没停下前行的脚步。坚韧不拔,担当克难,成就了瑞金人内心的坚持,笃实守正,久久为功,是他们面对医学难题永不放弃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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