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街15号-凯发官网入口地址
文·陈九
曼哈顿下城有条约翰街,不长,像个大走廊。街上除几家政府机构外,几乎没什么住户。一过下班时间,这里立刻安静下来。黄昏暮色中,拖着长长的影子,如果你静静沿街走过,远处再隐约传来点儿教堂的钟声,真会有一种自己是小说家欧·亨利的错觉。
纽约市规划局就坐落在约翰街15号。
这两天局里电脑中心正讨论一件事,要不要对数据库做频繁的备份管理。提出问题的是奇奇,一位身高七尺的意大利裔小伙子。他高中毕业后先在舅舅的匹萨店打工,因常跟客人争吵,被舅舅轰了出来。“我看你啊,还是找你姑姑吧,看她能不能在政府帮你寻个差事,有本事你到政府吵架去呀。”舅舅把他送到停车场,使劲拍拍他的肩,摇摇头回去了。奇奇本来十分沮丧,舅舅刚刚提到姑姑,却让他一下兴奋起来。有道理呀,政府部门工作稳定福利又好,再学门手艺,我得试试,说什么我也得试试。
奇奇的姑姑是规划局负责预算的助理局长,长得几乎跟奇奇一样高大。她坐在自己明亮的办公室里,四壁挂满她与奥巴马,老布什小布什、克林顿希拉里,还有历任纽约市长郭德华、丁勤时、朱立安尼和彭博的合影。当她接到奇奇电话时,先是祖宗八辈五地把他臭骂一顿。“你个混蛋玩意儿,跟你爹一样,不成器的东西。你能干什么,你说你能干什么?”可骂归骂,骂完事情还得办。几个月后,奇奇果不其然变成了规划局电脑中心的系统管理员。在接下来的两年时间,经过无数次培训,甭管怎么说,他已经人五人六地转换成专业人士了。奇奇的感觉越来越好,嗓门儿也越发洪亮起来,甭管什么事都喜欢插嘴。你就说给数据库做备份的事,本来跟他毫不沾边。就因为不久前他起哄架秧子跟着参加了数据库培训班,回来便大发议论,“咱这数据库每周才做一次备份,不符合数据安全要求。应该每天做。这也太不专业了吧。”
管数据库的小伙子叫汤姆,走路爱低头。俗话说扬头老婆低头汉,汤姆一双毫无表情的蓝眼睛,让人永远猜不透里面藏着什么。他可是规划局老人儿。十多年来,先是收收发发,后来组建电脑中心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以工转干,当上数据库管理员。“规划局最早的数据库就是我建的。”这是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别小看这个汤姆,他是电脑中心副主任米兰的红人。主任是个老头儿,三天两头生病。米兰才是这里真正说话算数的主儿。汤姆有事没事常在米兰的办公室坐着,两人叽叽勾勾说不完的话。听说米兰是基佬,只对男人感兴趣。不过大家对此从不认真,纽约职场的规矩是,隐私之事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知道的多麻烦就多。
汤姆对奇奇的议论很不以为然。心说你老实待着吧,你才来几天呀,没你的时候数据库不好好的么。还每天做备份,谁做,你做我做,站着说话不腰疼!其实汤姆的反弹心态有他的道理。一般来说,给数据库做完整的备份必须等所有人下班后才能进行。如果每天做,就意味着汤姆必须每天都比别人晚下班约两小时,而且这属于例行维护,最多能拿到补休,根本不会有加班费。纽约市政府的加班费是双倍工资,因预算紧缺,申请加班费已成为十分繁杂的事情,可能性非常低。所以汤姆才越想越气,让老子天天晚回家,别说拿不着加班费,拿得到也不干,不能惯他这个毛病!
虽说心里不爽,汤姆对奇奇照样热情洋溢,一如既往拉他一块儿吃午饭。这天又到饭口上,汤姆走进奇奇办公室,“你猜怎么着,我刚发现个好馆子,就在拿骚街,日本自助餐,走走走,赶紧着。”汤姆边说边拉着奇奇往外走,大有请客之意。奇奇赶紧噼里啪拉关上电脑,对他调侃道,“上次你说的那家匹萨店,我一试,上帝啊,肠子肚子都吐出来了。这次啊,我看咱还是先问问老张吧,他不是在日本餐馆打过工吗?”
奇奇提到的这个老张是电脑中心一名编程师,来自中国。他姓张,巧的是,中文张的发音与英文名字约翰的发音几乎相同。一般美国人的习惯是只喊名字不喊姓,老美一听是张,分不清此张彼张,于是都叫他张。可后来发现弄错了,便改叫他老张,以示区别,时间一久便习惯了。老张是正儿八经的电脑硕士,专攻应用软件编程,甭管什么软件,到他手里一星期保准会。别人问他,老张,多长时间能弄出来呀?他总是伸出五个指头说,“一星期。”后来大伙跟他开玩笑,老有人叫他“一星期先生”。
老张瘦瘦的长脸上戴一副旧款大眼镜。跟许多新移民一样,他英文口语不灵光,说话老有个口头禅“我意思是,我意思是”。听了奇奇的问题他先是一愣,心说我怎么知道这家日本馆儿,我都是自带午饭,每天早上老婆扎扎实实装好饭盒,外加一瓶饮料放进自己书包里,我哪知道这家日本馆呢?他刚想说不知道,一琢磨又不对,早跟人家说过自己曾在日本餐馆打工,是日餐行家,还告诉人家如何把柠檬汁洒在刚化冻的鱼肉上,冒充新鲜的。如果说不知道,人家肯定会觉得他打马虎眼。想到此他连忙说,“虽说不清楚你说的这家,我意思是,我意思是,日本餐本来吃个情调,都成自助餐能好吃吗?”说完耸耸肩。凭什么不好吃,走走,别听他的!汤姆连拉带扯把奇奇拽走了。
汤姆说的这家日本馆儿离下城的南街码头不远,透过大玻璃窗,可以看到纽约的地标建筑布鲁克林大桥,像个巨大晾衣架支在水面上。哈迪逊河流到这里快要入海了,显得十分宽阔宏伟,让人看不出到底是河还是海。什么东西只要彼此走得太近,就难免相互交融,使一方具有另一方的性质。汤姆端着一盘炸虾坐在奇奇对面,怎么样奇奇,我说什么来着,不错吧?不错不错,太棒了。奇奇嘴里塞满食物,说话有点儿稀里糊涂。我早就跟你说过,那个中国佬懂个屁呀,哪能听他的呀。奇奇边点头边咽下口可乐说,
对对,咱以后天天来。
天天?跟数据库做备份一样?
我就那么一说,别介意汤姆,你说了算。
我跟米兰提过,他太忙,还没顾上呢。
老张下班回到家,太太已经把晚饭做好了。厨房里有张中式的餐桌,四边拉起来圆的,放下则是方的。中国的东西喜欢多功能,这么一弄这样,那么一弄那样,大概是受孙悟空七十二变的启发。他一家三口,晚饭是每天最温馨的时刻。老张边洗手边对太太说,嘿,知道吗,奇奇跟汤姆杠上了,让他小子天天做备份,我倒看看这小子敢把奇奇怎么样,活该,早该有人治治他了!太太把滚烫的沙锅放在桌子中央,她知道老张喝汤就喝烫的,越烫越好,这不,趁他进门又热了一遍。他爸,你千万别瞎搀和啊。太太一边把汤锅摆好一边嘟囔着。你忘啦,上次转永久雇员不就因为汤姆捣鬼没弄成,咱惹不起他,听见没?老张不以为然地给老婆夹了块排骨,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做程序的,数据库的事再怎么也轮不到我,大家都看着奇奇怎么折腾这个汤姆。太太马上打断他,行了吧你,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你一提汤姆我就心慌眼皮儿跳。老张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女人那,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真一点儿不假。
奇奇对汤姆所说的“你说了算”当然不是心里话。如果他的提议原本是句玩笑,那么当他发现这的确能提高自己的声誉时,就一心一意要把玩笑变成现实。为此他还特意利用周末时间,把姑姑请到家里搞家族聚会。家族聚会也是美国人的一种社交习惯,把家族所有沾亲带故的都请来,吃大餐聊大天,互通消息热闹非凡。奇奇费尽心思张罗准备,买来上好的牛排,架好木炭烤炉,期待姑姑的出现。自从他到规划局工作以来,一直与姑姑保持良好的互动,且报喜不报忧,使姑姑对他的印象极大改观。其实他已经通过电子邮件向姑姑汇报过数据库备份的建议,并得到后者的赞许和力挺,甚至声称,这么好的建议一定要支持,公共数据的安全是严肃事件,绝非玩笑,谁要反对就停他的预算!
与此同时,汤姆这些天也变得有些闪烁。他今天吃完午饭又没回办公室,说去车管局换驾照,请假了。其实他是陪米兰去打高尔夫球,米兰当天也没上班。人们私下流传关于他和米兰的关系虽说捕风捉影,但他们俩形影不离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汤姆有老婆有孩子,看上去跟同性恋不沾边。可这年头儿一切都多元化,不可捉摸,不也有双性恋嘛,谁说得清呢。其实对汤姆来说,和米兰的交往不外乎投其所好。汤姆有短板,他不是电脑科班出身,业务能力又一般般,只有傍上米兰这个靠山才有安全感。对于每天给数据库做备份的问题,他开始是表示反对,后来却比奇奇叫得还凶,也嚷嚷要每天做。他态度的突然转变让大家谁也摸不着头脑,尤其是老张,想不通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奇奇心里明白,他嘴上不说,实际上早收到姑姑转来的米兰写给她的电子邮件。米兰说一定尽快用最专业的人员最专业的手段,为数据库把好安全关,让纳税人放心。奇奇暗自得意,心说只要做了备份就证明我是对的,说明我有领导能力,谁做都无所谓。
早上出门时,太太像往常一样把饭盒递到老张手上。他爸,你听我一句,千万别搀和汤姆和奇奇的事。太太千叮咛万嘱咐着。咱刚刚买的房,万一丢了工作,全家老小指望谁呀?老张接过饭盒,热热的,像老婆的脸蛋一样。他把饭盒放进书包,就像放进一只暖水袋。他调侃道,你就爱瞎操心,这还能老得不快,涂再多“兰蔻”也白搭。
让老张没想到的是,今天的午饭白带了。有位同事过生日,中午大家到楼下一家叫“西面条”的饭馆聚餐。平时这种事都由汤姆张罗,听说他突然休假,要下月才回来,所以今天的通知是米兰发的。中午聚餐原本是一种职场文化,找个借口,同事之间彼此沟通沟通情感。但老张对这种事总是能躲就躲,他觉得自己英文不灵,去了也干坐着,何况都是分账式,每次至少得二十来块,快赶上一周的饭钱了。既然今天是米兰发的通知,不去不合适,老张最终还是磨磨蹭蹭跨进了“西面条”的门槛。他进门时聚餐已经开始,米兰看上去喝了点酒,脸上泛起腮红,显出几分“女人”的妩媚。他远远向老张打招呼,“老张老张,到这儿来,快给咱们的电脑专家让个地方。”张一听脸红起来,没想到米兰会这样称呼他,赶忙受宠若惊一屁股坐在米兰身边。
从“西面条”回办公室的路上,老张的身上有些发热。也许刚才喝了点酒,但米兰那句玩笑更让他陶醉。听见没有,电脑专家,规划局电脑中心有几个敢说自己是电脑专家的?电脑专家什么意思,就是只要沾电脑的边儿,甭管什么都拿得起来。奇奇算吗?他刚入门,只是个二把刀。汤姆更谈不上,基本就是瞎混。还别说,看来真是我了。认为自己很重要是一种非常惬意的感觉,并不比微醺差。老张蹒跚地走出电梯,正好碰到米兰的秘书,一位美丽的希腊裔小姐正在找他,“老张,米兰叫你,在办公室等你呢。”
暮色黄昏,约翰街静下来,远处传来隐隐的钟声。
走出米兰办公室,老张坐在自己办公桌前沉默良久。他想给太太打电话,因为每天这个时间太太会带着孩子,在车站前的橡树下等他回来。他拿起电话又放下,不知该如何告诉太太刚才与米兰的谈话,更不想解释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汤姆,今后要每天给数据库做备份。他最后还是拨通电话,只说了一句,我,我回家要晚一点,你们先吃饭吧。
后来老张的太太和孩子每天还是等在橡树下,只是比以往晚了好几班车。